这部黑帮史诗，也是写给黑帮片的挽歌

由流媒体巨头Netflix出品，大导演马丁斯科塞斯执导，斥资1.6亿美元拍摄的《爱尔兰人》，无疑是2019年，以及2020年的奥斯卡最受关注的电影之一。《爱尔兰人》改编自美国前检察官、辩护律师查尔斯·布朗特花费5年采访、调查完成的犯罪纪实作品《听说你刷房子了》。书名，来自于黑道上的一句话，指的是：用杀手枪爆头的时候，血会溅到墙壁上，所以房子就需要重新粉刷了。而这本书记录的则是爱尔兰后裔、天主教信徒，同时也是黑手党杀手的弗兰克希兰漫长而暴力的一生。作为美国著名的反黑法审判中、26个黑帮匪首名单中仅有的两个非意大利人之一，曾在二战期间服役的弗兰克身不由己被卷入血腥而肮脏的黑帮政治中，并成为帮派之间血腥厮杀的关键人物。《爱尔兰人》以暮年弗兰克的视角，一瞥黑手党的世界，也如万花筒般地折射了1960年代混乱躁动的美国社会，并让我们得以一窥几起重大历史事件的一角：弗兰克在猪湾事件中，曾给反抗卡斯特罗的部队提供枪支协助；他为肯尼迪刺杀案等历史疑案提供了新的证据；而影片的高潮则是，他透露，是他杀死了曾和他交情甚笃的原美国运输工会会长吉米霍法——1975年，后者离奇失踪，FBI花费多年组织人力调查该案但都无法结案，这也成为美国近四十年最大的悬案之一。因为是回忆录，在《听说你刷房子了》中，弗兰克难免有夸大自己的“光荣历史”之嫌，但在据此改编的《爱尔兰人》中，你对这些黑帮风云人物曾经激情澎湃且充满诱惑力的一生其实却无法感同身受——这也是这部电影与斯科塞斯以往那些快意恩仇的黑帮片最大的不同——它更像是写给黑帮片的一篇悼词。虽然也展示了黑帮生活的纸醉金迷，但《好家伙》中在夜店纵横穿梭的癫狂长镜头，和《赌城风云》中绚烂多彩的霓虹灯，都在《爱尔兰人》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和灰暗。影片一开始，就是镜头穿过医院的长廊，路过一波又一波行动迟缓的老人，然后定格在了由德尼罗扮演的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坐在轮椅上的弗兰克身上。似乎从开头就带着结束式的萧条。出现在弗兰克回忆里的每个帮派人物几乎都带着注释说明，标注着这个人物何时以何种方式死于何地。这一切都在暗示，不论如何鼎盛与喧嚣，片中的一切人与一切事都将通向死亡。而戏外的主创处境，似乎也和这部电影形成了某种互文：77岁的斯科塞斯，集结好莱坞四大传奇老炮儿——76岁的罗伯特·德尼罗、79岁的阿尔·帕西诺、76岁的乔·佩西，以及80岁的哈威·凯特尔，阵容虽然无比豪华，但无法掩盖属于他们的时代正在渐渐逝去的事实。《爱尔兰人》这样一个冷酷的故事，作为德尼罗、帕西诺和佩西三位意大利黑帮片传奇演员的首次聚首，不知是时代的无意嘲讽，还是他们的无奈自嘲。新世纪以来，三人的影响力都日渐式微：德尼罗退居二线，经常在商业片里当配角；帕西诺虽然还能出演主角，但都不是什么大制作，很长时间以来也没出佳作；佩西更是息影多年。而他们也把这种落寞情绪完美地带入到了影片中各自扮演的人物身上。德尼罗一反《出租车司机》《愤怒的公牛》里的偏执乖张，反倒无比内敛。影片中有一幕，正值壮年的弗兰克带着受欺负的女儿去要个说法，他殴打店主的样子很明显带有些力不从心的迟缓——同样的戏曾在《好家伙》里也出现过，那时的德尼罗刚劲有力，而现在的他却摇摇欲坠。虽然影片花大价钱使用了“减龄”特效，让主演们得以跨越二三十年的年龄层，但或许是无心，或许是有意，却保留了演员本身年龄层该有的迟缓和无力。帕西诺和佩西也是如此。虽然一个始终保持激情和高能量，一个看似是协调各方利益，且心怀变革之心，但终落得黯然落幕的下场。尤其是帕西诺扮演的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被弗兰克一枪从背后打死的风云人物霍法，不得不让人怀疑，这段表演是否是帕西诺故意在对自己那些经典银幕形象的嘲讽。结尾，弗兰克在养老院对来访的人说：“你能把门留一道缝吗？”镜头就透过这条门缝，冷冷观察垂暮之年的“爱尔兰人”。杀伐半生，他背叛了最信任自己的人，也失去了女儿的爱，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自此剩下的人生，他只能安坐在灯下，静候死亡像老友一样如约而至。而银幕外的观众分明看到，一个道义与规则、金钱与欲望、红的鲜血与黑的暗影盘根错节的黑帮电影黄金年代已近远走，连同缔造银幕黑帮帝国的斯科塞斯、德尼罗、帕西诺与佩西们，也已然荣光渐逝。《爱尔兰人》之后，很可能再也没有这样大制作的黑帮史诗片了。